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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神童宁铂”:“即使是我的父母,也更愿意接受媒体塑造的那个天才宁铂”

2018-03-30 王珊 三联生活周刊

今年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成立40周年。早在半年前,我就想过,可能宁铂和少年班又会引发关注,少年班教育是否合理将再次被置为讨论焦点。果不其然,这两天看到一条新闻,“宁铂还俗了!”2016年的夏天,我在杭州见到宁铂,他告诉我,他早在2008年就已经还俗了,在一家佛学院授课,同时也在面向孩子父母做心理咨询。

40年来,他一直以失败的“中国第一神童”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试图回避这种关注,跟自己达成某种和解,但显然很难。



僻静角落的座位

现在的孩子,也许不太有人知道宁铂是谁,即使是作为“八零后”的我,如果不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对他也不会有太多了解。然而,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宁铂是中国第一神童,他两岁就能背诵30首现代诗词,四岁识别400个汉字,五岁读小学,八岁已经会开中药药方。

1978年,宁铂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录取,成为少年班第一个学生。当年,他与时任国家副总理方毅下围棋,对弈两局,宁铂全胜。至今一张现场的照片还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照片上,方毅紧蹙眉头,宁铂却显得胸有成竹。日后我们熟知的前微软全球副总裁张亚勤等人就是看了这些新闻才下定决心要读少年班的。讲述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纪录片《中国1978》将“宁铂”列为当年的代表人物。

宁铂成了全国儿童可望而不可即的学习榜样,也成为中国家长们教育子女的参照。

一个例子是,曾有一名毕业于北大物理系的学生在撰文中记录了当年宁铂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当时父亲拿着报纸,对我说‘看看人家宁铂,再看看你’,我立刻觉得,如果宁铂愿意做他的儿子,父亲一定会把我像倒垃圾一样丢掉。那种痛苦、伤心的感觉,我至今不能忘记。”

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毕业后,19岁的宁铂留校,成了“最年轻的大学老师”。如果按照既有的轨道走下去,这应该是一个天才人物成长的完美故事。不过,在学校待了数年后,他最终选择了出家为僧,出家前还在电视节目上公然批评“神童教育”。外界将他看作“神童教育”失败的典型,就连他的父亲也说,儿子的选择,让“整个家族都抬不起头来”。

宁铂

2016年夏天,我和宁铂约在杭州的一个咖啡馆见面。我去的时候,宁铂正在找座位。他的头发剃光了,蓝色短袖搭着短裤和凉鞋,斜挎着一个公文包,看起来很朴素。我俩是咖啡馆仅有的客人,宁铂瞻前顾后地选了半天,最后看中了咖啡馆拐角靠墙的僻静处。很显然,他不想被关注到。

宁铂告诉我,他做心理咨询的目的是希望家长能够更多地了解孩子,“青春期的孩子都在尝试新事物,如果周边的环境好,就能成长得很顺利,反之则比较痛苦。所以我是在帮助家长理解孩子,孩子的一些价值观产生的问题,需要家长转变才能发生改变。”当时,我就在想,宁铂的青春期应该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吧。“那个年代需要一个宁铂去唤醒人们对于教育和科学的重视,这种需要形成巨大的压力,最终却压垮了宁铂。”宁铂的同学秦禄昌曾如此表示,他如今已经是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


潮流来了,挡也挡不住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成立的背后是整个国家被压抑十年的科学热忱。1977年,邓小平发表关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讲话。随后,“早出人才,快出人才”成为当时响亮的一句口号。

巧合或者是偶然,宁铂的出现满足了这个需求。当时,宁铂的一个长辈、江西冶金学院教师倪霖从广播中完整地收听了讲话;不到13岁的的宁铂,也已经通过了1977年的高考。“宁铂不就是国家要找的人嘛?”倪霖给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写了一封信,推荐了天才少年宁铂。方毅将此信转给当时中科院的下属单位中国科技大学,上有批示:“如属实,应破格收入大学学习。”

信才寄出去十天,中国科技大学的两位老师就抵达江西,到宁铂就读的赣州八中面试。通过对宁铂的文学、数学、中医甚至围棋等方面的全面考查,他们得出结论,“宁铂的确很优秀”。随后,宁铂被中科大破格录取。宁铂被录取后,开始有人不断地效仿倪霖给中科院和中国科技大学写信,向他们推荐更多早慧的儿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由此成立。

早期的少年班学生在宿舍里讨论功课

刚开始的大学生活无疑是美好的。相比于其他同学的嬉笑打闹,他看上去文雅许多,面容也成熟一些”。他的一位同学还记得初见到宁铂的样子:眼镜镜片像玻璃瓶底,脸色苍白,头颅硕大,眼如铜铃,“盯着人的样子让我有些不自在。”这不妨碍他成为大家的偶像。宁铂围棋下得好,不少同学为此学围棋,找他下;他还是校桥牌队的,打得一手好牌。除此之外,宁铂还参加了学校的诗社。

然而,生活被大批涌来的媒体迅速打断。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的召开,科学的春天由此到来。“早出人才,快出人才”是沉寂十年的中国最直接和迫切的需求。大会召开的第三天,新华社记者张石畏、宣奉华在《人民日报》上刊发了关于少年班的专题报道,题目是:《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豪迈誓言:我们要跑步奔向祖国的未来》。少年班的关注度达到了巅峰,全国各地的记者聚集到中国科大。“当时的情况,什么都不用说,也明白,整个学校乃至国家,对我们的期待很高。”一个少年班学生如此表示。

学校里的一些教师慢慢觉得不妥。“不停地有媒体找来,孩子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念书。那时的精神就是多出人才,快出人才,你不可能对抗中央的精神吧。”一名退休的负责教学任务的教师告诉我,“对少年班的宣传已经变成了一股潮流,潮流来了,挡也挡不住。”

张亚勤还记得那时校园里到处都是记者。他与母亲说起过这个情况。他的母亲听了后,反复告诫张亚勤,要婉言谢绝记者的采访。“你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并不是他们所说的‘神童’。被记者过多报道,别人谈论,只会给你带来压力,不利于你的成长。”母亲的训诫使得张亚勤一直努力躲在“神童”的背后。

张亚勤


父亲说:“孩子,你就把那个榜样当做自己的榜样吧!”

在宣传和崇拜的包裹下,宁铂开始变得自大。一名当初教过宁铂的老师向我回忆了一件往事。当时,数学大师张广厚到学校来做报告,跟少年班的孩子见面,“其他的小孩都跑去找张广厚签名,只有宁铂没去。他对张广厚不认识他很气愤,我说了一句‘宁铂别这样’,但他根本听不下去。”

“当时外界也都认为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没有人说你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孩子, 你应该做个正常的人。”宁铂告诉我,很长一段时间,社会对他的要求是“七步成诗”。宁铂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觉得自己是“不同于常人的”。他甚至开始克制自己的想法去迎合“神童”的定位。有不少媒体在采访的时候,说个病症,要求宁铂开个中药方子,他也照做了。

入学一年后,少年班的学生们要结束在少年班的学习,选择去各个专业方向。宁铂也曾给自己做过分析:他数学成绩虽然不错,但当时并不想学数学;对医学、化学和天文学有兴趣;物理是他文化课中最差的一门,也最难,不可能有兴趣学。然而,他依然按照安排选择了当时红极一时的理论物理专业——最聪明的学生都会去选择这个专业。

宁铂在认真听科大教授授课

后来,他曾有想法转校到南京大学学天文,或者是在本校读化学。结果,学校的一名领导将他叫到家里,劝他放弃转系的想法,“科大对你是很重视的。把你招进少年班就是为了专门培养你;你是一个懂事的乖孩子,又是全国少年儿童的榜样,要听话!”

听完这位校领导的话后,宁铂觉得脸上发烧,再也没有提过转学的事情。“如果我当时是个成年人也许要好些,可是我只是不谙世事的小孩,长期接受的教育又是顺从、克己复礼,痛苦充溢着我的内心,那些年我就是在压抑自己的个性中度过的。”宁铂后来在自传中写道。

类似的事情在他毕业的时候又一次发生。1982年宁铂本科毕业,他选择了留校,而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考研。“我当时虚荣心非常强,觉得我就是不出国不考研,也会照样干得很好甚至干得更好。”宁铂这样告诉我。

宁铂想不明白,为何同学们都活得很轻松,自己却会感到这么多的痛苦?他仿佛一个矛盾体,渴望走出“神童”头衔的禁锢,又时时刻刻在迎合“神童”这个头衔。“是不是我脑子有毛病了?”学校里也开始有传言出来,说他得了“精神病”。班主任也觉得状况不对,找他谈话,他只是说身体上有些不适。最后校方的研究结果是“体弱多病”,特批他到教工食堂去吃小灶。

在给家人的一封信中,宁铂开始思考自己目前的现状。他说自己像是“一条被摔死卖了的活鱼”,任由摆布,“‘神童’称号剥夺了我许多应该享有的生活和娱乐权利。”

即使他的父母,在当时也更愿意接受媒体所塑造的那个宁铂。“他们不接受也不允许我身上出现什么与那个榜样看起来不相同的地方。”宁铂告诉我,家人的回信让他万分失望:“你刚刚进入社会,心态不要这么阴暗,不要随便猜疑他人。任何一件事情都有正反两面,应该多看光明的一面。国家和学校对你都是负责任的,让你到一个全国最好的名牌大学学习,应该相信组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自己也要坚强一点,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感情用事!”

此后,宁铂很少再对人谈个人的感受。他的同学也慢慢发现,宁铂的脾气开始变得很怪。比如,他把自己理成了光头,拍合影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出现,喜欢站在最角落里,脑袋还要躲在别人的后面。他也不喜欢打桥牌了。曾有同学问他原因,他的解释是:“这样我就不用被送到北京去,陪邓小平打桥牌了。”宁铂还曾经对一个爱好围棋的同学评论过与其下棋的人:“那些棋技并不高超的人要求和我下,他们不在乎我的技术,只在乎我的名声。”

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谢彦波,这是宁铂眼里的天才同学。他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只有11岁,没有上过初中。来学校报到的时候,谢彦波甚至带来了他最喜欢的玩具——一只铁环,他是滚着铁环进的学校。“如果有神童,谢彦波是真的神童。”宁铂告诉我,一次热力学统计考试,所有人都觉得很难考,但谢彦波考了98分,“复习期间,他一直找人打乒乓球,我们问他怎么考的,他说上课听听就可以了。”不过,在媒体一次次地围攻下,谢彦波把铁环放在了寝室里,只有在被要求摆拍照片或者视频,才会拿出来做做样子,“对他来说,滚铁环已经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了。”谢彦波的一位同学说。

终于,有一天,宁铂的父亲对他说了一句话,“孩子,为了国家,我们把你贡献出去了。我们知道你很难受。不要记恨我们。那个榜样到底没有教人学坏,你就把那个榜样当做自己的榜样吧!”


骄傲的公鸡

在中国科大,宁铂结了婚生了孩子,课程教得也不错。用现如今的眼光衡量,他是成功的。“他很聪明,但能感觉他不安于这种平淡。”一位与宁铂共事过的同事如此评价。

不过,此时的宁铂已经开始想要另外一种生活。他开始阅读一些涉及东方文化内核及现象学的著作,如诸子百家、中医、瑜珈、内丹、气功、卜筮、命相、风水等。这期间,他还试图赴了下海的大潮,最远跑到了海南,最终却不得不回到科大。从未出过校门、又颇为纠结的宁铂显然很难适应这种变化。“当我悄悄地从原来的努力方向撤下,开始认真地注意现实生活时,却发现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宁铂没有想到,学校之外的世界竟然如此让他张皇失措:他想去特区教书赚钱,却因未带对方单位的邀请电报而被当作“盲流”在收容所里关了5天,身上的钱都被敲诈光了;想找人帮忙,却发现所有人的反应不是拒绝就是提出附加条件;下海,却又看不惯合作者对下岗工人的敲诈勒索。“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挣扎,总是无法摆脱理想和现实之间产生的深刻的矛盾。”

他开始公开批评中国的“神童”教育。他不断地向媒体和世人反复强调:“我不是什么’神童’,媒体上关于我的说法都是胡编出来的。”在一期广为流传的“评说神童”的电视对话栏目里,身着蓝色上衣的宁铂坐在嘉宾席的最右边,情绪激动,不时打断主持人和其他嘉宾的讲话,插入自己的观点:“那会害死人的!”“这不是做生意!”“不能把他们做实验”……宁铂语速极快,讲起话来甚至有些负气,这位昔日的神童坐在嘉宾席上,一条一条地控诉早期教育的种种不是。

录制节目的时候,宁铂已经34岁,容貌却依然颇具少年气,额头饱满,两只大眼睛有神而略显叛逆。“我不是神童!”每当主持人希望他能够从神童的角度来谈谈早期教育的时候,他都会着急地作出辩解。“有些人,在没有我这种人生体验的情况下,把我作为一个特定的人在特定环境下的一些经验,无限制地推广出去……这就要害死人了。”台下的年轻观众很难理解他缘何激动,有时反而会轰然大笑。

宁铂很无奈,他觉得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这些过往的故事。他迎来的更多是同情、嘲讽和质疑。他又开始重新回归到阅读中去。后来,朋友给他介绍了一本名为《六祖坛经》的佛典,他突然发现,佛家的教法可能才是他想要的东西。2002年,宁铂出家,相比于他对外界和神童教育的激烈回应,这反而让他集聚了更多的镜头,媒体们更加确定了“宁铂是‘神童教育’失败的典型”“落魄到要出家”,讨论一波波地袭来,且似乎没有终止的苗头。

“我并不是为了躲避不如意的现实生活环境,我出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完成自己的与佛法相应的实践过程,而这种实践过程一般是没有条件在世间中完成的。以我一个人的状态来评价少年班,是对少年班的不公平。” 就连他少年班的同学也不认为宁铂出家是一种落魄的看法,“他不就是改个行吗?这些人也不问他在佛学院当老师教得怎么养,佛学上的成就如何,只是以他出家人的身份判断他不成功。我们同学中没有任何人觉得他不成功。”

2016年夏天,宁铂坐在我的对面,讲到神童教育时依然会愤慨,一如1998年,他在电视台的场面一样。平复一会儿后,他又会说自己早已经看开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经过人生的高低起伏,相比于同学的功成名就,我觉得他是在乎的。我能感受到他的一生都在试图与自己达成某种和解,但显然很难。尽管他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很少出现在热闹的场合,但总有人能够找到他,试图去窥探和获取某些吸引眼球的东西。我突然想到了宁铂前妻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们少年班(的人),都是骄傲的公鸡,想到一件事情,天戳个窟窿也要做下去。大概,和解不了也是一种骄傲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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